一个做房地产的朋友说,现在一些楼盘做推广的时候,如果旁边有水源,就把此地描述为“临江大宅、湖景花园”。即便在楼盘旁边的是一条小水沟,广告依然这样写。如果真有一个大池塘、或是一条河,那这样的房子,就会出现一波抢购热潮。
这样说来,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,那是绝佳好地段。那时,我家虽是一间土坯房,但门前环境可是上好的。家门前便有一个大池塘,长约百米,宽有十来米。池塘内外,常年水清树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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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季,是家门前池塘最为壮观的时节。
满塘的荷叶,高高低低、大大小小铺撒在塘中。有的早已大方潇洒地撑开了自己,有的还如害羞的姑娘,低头半卷着叶子。每日推开门,就看到一整片的碧绿跳入眼帘,无比欢喜。再稍稍过些日子,荷花就从水中冒了出来,半开的时候最好看。层层叠叠娇嫩的花瓣错落有致地围绕着莲蓬,正是杨万里的诗句所说: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。
在我小时候,池塘中这样的景象,是常态。
孩童时期,在意的其实不是怡人的风景,而是有另一翻期盼。荷叶刚长大一些时,就摘几个,或是顶在头上当装饰的帽子,或是选个大,在放牛的时候挡太阳。更有手巧的小伙伴,把荷叶做成披风、饭盒、围脖……五花八门,应有尽有。荷叶,是小伙伴们嬉戏玩乐的重要道具。
等到荷花出来,荷叶就被扔在了一边,荷叶成了最受欢迎的东西。只是,采摘荷花时,比折荷叶时要纠结许多,必竟,荷叶一长就是满塘,但荷花却是金贵的,几十支荷叶中才会冒出一支荷花来。总得盼一个特别的日子,给自己心里打一个师出有名的旗号,才会放心大胆地去摘一支。比如照相的时候,拿着它作一个点缀、装扮。平日里,还是想等着它护着莲蓬慢慢长大,等日后,饱食一顿莲子。
待莲子成熟时,生长在塘边一些的莲蓬,早就被手长的人给扯走。在水中间一些的,就得用竹竿、锄头等工具把它们勾过来。长在池塘最中间的那些,只有划着小船才能摘到。说起来是船,其实是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大木盆。
搬一个小凳子放在木盆中间,有时候为了防止“翻船”,会在木盆中放几块大石头,以免人坐上去后,过于向前倾斜,用石头的重量平衡一下。稍讲究一点的小伙伴们,会有模有样地找两块小板以做划桨来用,像我这种急于吃莲蓬的小孩,就直接用手作桨,看起虽是省事,不过,才划一会,就会累得直喘气。
像我这样只顾吃,不顾其它的采莲者,估计是历史上少有。自古以来,在书中读到的采莲者的形象一向飘逸美好。比如王昌龄的《采莲曲》: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向脸两边开。乱入池中看不见,闻歌始觉有人来。还有李白的:若耶溪边采莲女,笑隔荷花共人语。
比起诗人的描写,我去采莲的情形豪无美感可言。只穿着小衫短裤,打着赤脚,就下去了。我第一次划着盆去采莲子时,大概只有九岁。起初并不会用力,胡乱地在水中挥动自己的双手,盆不但不前进,还一直在原地打转。最后只得拉着荷叶秆一点点地前进。没有下塘时,以为这个池塘就是眼前的一小片池水,也没什么了不起。
下了塘,才发现另有乾坤。置身于盆中,视线变低了,前后左右望去,荷叶秆林立于四周,也宛如一片水上“小森林”。在岸上清清楚楚瞅到的莲蓬,下了水,也不知去向。偶尔也大胆地试图站起来,越过荷叶再锁定一下目标,腿刚站直,盆就转动起来,几次险些跌落水中。最后,也只好坐在盆中,苦苦寻觅下一个莲蓬。找到了莲蓬,当然会第一时间坐在盆里先享用,直到吃饱了,才会再摘一些放在盆里,带回岸上分给其它小伙伴们。
这一番找吃食的经历,相当刺激惊险,又印象深刻。一年又一年,又乐此不疲地划盆下水采莲蓬。
小时候,曾问过爸妈,池塘里的莲藕是什么时候种下的,他们也说清楚到底什么时候有的。有几回,听村里的老人家们说,是从生产队集体劳动时种下的。在粮食不充足的年代,多一个地方种上可以吃的东西,都是一件开心的事。每年腊月,全村老小下塘挖藕,然后,按人头分藕。这样一来,过年,就会多一些吃食了。这个池塘,是全村人多年来的一个菜园,功劳巨大。
分田单干后,就没有集体挖藕的规矩。谁家想要吃藕,就自己下塘去弄,挖多挖少,也没有人干涉。这看起来比集体管理要方便自在得多,不过,对于池塘本身来说,却不见得好。据老人家们说,从前大伙集体挖了藕之后,队长会安排一些力气大的年轻人,专门挖一挖池塘中的淤泥,除一除水中的水草杂树,把淤泥挑到田里去当肥料,把杂草放到岸边晒干当柴禾烧。没有这一项活动后,长年累月的淤泥杂草堆积,池塘像是一个被放养的孩子一样,迅速地野蛮发展。
就这样,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就消失了,夏季时,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小荷叶漂在水上,落寞极了。神奇的是,没有藕荷,竟又长出许多菱角来。经历过繁华藕塘的伯伯们,也许是不忍心看到这里光秃一片的。听说,是村里一个老伯伯在外面弄回来一株种子,就扔进了塘中,就很快地长成了一大片。
有了“划盆”采莲蓬的经验,再下水去摘菱角,就是轻车熟路了。而且,摘菱角比采莲蓬要容易得多。以前荷叶秆还会阻碍盆前进,现在,漂浮的菱角叶子,根本无法挡住航行的大木盆。一路横冲直闯,威风自在。有时候贪吃起来,一路摘一路吃,直到吃撑为止。把在岸边等着分吃的小伙伴们,急得团团转。
稍稍耐不住的小孩,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下了水,准备自给自足。一回,我们家的一个小表弟,兴奋地冲进了塘中,还没走到三步,就哭了起来。原来,他踩到塘中的玻璃片了。被大人抱起来时,脚上已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,鲜血直流。他一边哭,一边嚷到:这是你们村故意放在这里的玻璃片,专门来扎我的。我看到你们村的其它人下去,都没事,独独我被割了。
被他这么一说,大家都哭笑不得。纷纷解释到,怎么可能只针对你呢?这个池塘一直在这,再说了,它又不知道谁今天会下水。表弟仍然坚持地认为,这个池塘是针对他这个“外人”的。被表弟这么一说,我也觉得奇怪,除了坐盆下水,我也曾在大人不注意时,偷偷挽起裤管赤脚下去三五回,畅行无阻,安全来回。
没过几年,池塘中除了到处漂浮着菱角叶外,还来了许多新朋友。簇拥而长的水觅草一年比一年多,逼到菱角家族无处可立身。就是这样,池塘成了杂草的天下。但是,并没有人在意这些,必竟,它曾经的繁华像是上天赐予的,如今的荒芜,也像是命运的安排。
去年春节回家,特意早早地起床。沿着池塘走了一圈,所到之处,无不荒草缠身,不得不折一节树枝,探路前进。小时候,无数次的奔跑于池塘的四周,觉得它大极了。现在走起来,虽是路难走,但还是几分钟就走完了。满塘之中,全是茭白的枯叶,池塘已不再是一个塘,因为它没有一点水了,眼前的池塘,只是一块洼地而已。
妈妈说茭白在夏季也长得极好,也是满满一塘,和曾经的荷叶一样,全是绿色。村里面的一些老人家,时不时地也来弄一些茭白吃,又嫩又肥。只是,长势一年不如一年。
眼前的茭白枯叶,在冬天的北风中,刷刷地抖动了起来。我和几个小朋友点了一 把火,把眼前的一片杂草枯叶全部点燃。火势在大风的作用下,热烈地燃烧了起来。呼呼的风声、噼里啪啦的火声,环绕着眼前的池塘。在北风的助推之下,满塘的枯叶在不到半小时的工夫,就全部化为一地灰烬。
我看着眼前一片黑黑的洼地,空旷、沉寂。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,回忆着,风华正茂的青年、努力奋斗的中年,苦苦挣扎的老年,如今,就是等着这一场大火,将过去全部化为灰烬。便可就此告别,完成自己生命的意义。
在熊熊的大火中,想起小时候一起在池塘里吃过莲蓬和菱角的发小,伟和勤文,他们长大后学了土木工程这个专业,后来都远离家乡,在外地生活。在一次聚会中,他们说,希望以后老了还是可以回到家乡来,回到这个村里,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和技能,治理一下我们村的这个塘和桥边的河,让它们恢复从前的样子。那是我在一次次返乡的聚会中,听到过的最暖心的话。
同时,我也为自己感到愧疚,相对他们俩人来说,同作为这个池塘养育出来的儿女,我并无这样的能力,也无这样的愿望。所能做的,就是去放一 把火,烧掉一时的枯叶杂草。面对满塘的淤泥、垃圾,毫无办法。
人世的沧海桑田莫过如此。
这两年来,做房地产的朋友每每向我推荐“水榭之都、临窗水景”,此类有水的居住地时,我都毫无动心之意。还有什么地方,能比小时候的“荷塘月色”之地更让人留念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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